黄卓颖总结:宋代起,“压卷”用于文化评价,明代诗魁论争唐诗七律、七绝压卷作品,清人恒仁进一步拓展其范围,强调“以多压卷”。
作者:黄卓颖(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)
自宋代开始,“压卷”作为一个重要概念,已被广泛运用于包括文学、绘画、书法、碑刻、科举试文等在内的各种文化排序中。其最初意义,不过指作品序列或集合中的“第一个”,但因其常占据排头位置,故很快便引申出价值“第一流”的意思。明代以降,身处复古与革新漩流中的诗人,因为整理与品第前代诗歌遗产的需要,常将此概念与诗歌批评、经典作品编集关联在一起,通过诗魁的标举,一方面表明自我诗学理想与复古取向,另一方面,进行价值重置,刺激与引发新观念的创生。其中围绕唐诗七律、七绝压卷作品所展开的数次论争,因为备具典型,尤引人注目。
从唐诗七律压卷的论争来看,最先挑起争端的是王世贞,他在《艺苑卮言》中点评严羽、何景明所盛推的《黄鹤楼》(崔颢)、《独不见》(沈佺期)时,即明确批评二诗一用“盛唐歌行语”,一用“齐梁乐府语”,皆非体制之正,谈不上压卷;只有杜甫《九日蓝田崔氏庄》,《秋兴八首》之一、之七及《登高》一组四首格严体正,最接近第一的水平。王世贞的说法很快遭到胡震亨的反对,后者认为,如果秉持严格的法度标准,即杜甫四诗,也不是无瑕可议,如《九日蓝田崔氏庄》“‘蓝水’一联,尤乏生韵”,《秋兴》第一首颈联“‘一系’对‘两开’,‘一’字甚无着落”,而第七首“颈联肥重”,《登高》又“结语膇重”,都有结构或对偶上的毛病;反不如跳出篇数的限制,“转益多师”,更有开阔的视野与选择的余地(《唐音癸签》卷十)。入清以后,对这一问题继续做出重要反应的是恒仁,他在指出杜诗可压卷者不止于王世贞所言四诗的基础上,又将王维《敕赐百官樱桃》、李白《登金陵凤凰台》、岑参《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》纳入压卷范围(《月山诗话》不分卷),从而进一步延续与巩固了胡震亨以来“以多压卷”的观念。
与七律相似,关于唐诗七绝压卷的论争,在明清之际,也经历了一个重要转折。首先,拉开序幕的依然是王世贞,他在转述李攀龙以王昌龄《出塞》(秦时明月汉时关)为七绝压卷的说法时,尽管一开始表达了质疑,但最终转向了赞同,认为该诗灭去形迹,能在“有意无意、可解不可解”的言象之外,引领读者进入一种意会的极境,故无负于“第一”之称(《新刻增补艺苑卮言》卷三)。但其弟王世懋则认为《出塞》一诗,不过“秦时明月汉时关”一句音节响亮而已,要论压卷,还须求之于王翰《凉州词》(葡萄美酒夜光杯)、王之涣《凉州词》(黄河远上白云间)二首之中(《艺圃撷余》不分卷)。李氏、二王关于七绝压卷的具体意见虽不完全相同,但有一点是共通的,即都追求“一首作第一”。这种斤斤计较于孤篇优劣的做法,立刻招致钟惺的不满,他认为有唐一代,绝句不下万首,必欲选取一篇以压倒全唐,不仅胶滞而且昏懵。所以在处理七绝压卷的问题上,钟惺采取了与胡震亨完全相同的立场,即都主张“诗但求其佳”,而不必问何首为第一(《唐诗归》卷十一)。风气既开,继之而起的王士禛、沈德潜等便自觉地将多样性确立为“压卷”建构的重要方向。如王士禛论七绝压卷,除王维《送元二使安西》、李白《早发白帝城》、王昌龄《长信秋词五首》之三、王之涣《凉州词二首》之一外,又纳入了李益、刘禹锡、杜牧、李商隐四家作品(《带经堂诗话》卷四)。沈德潜标榜七绝“第一义”,在王士禛的基础上,则进一步将代表诗人扩及柳宗元、郑谷(《说诗晬语》卷上)。此后,受王、沈影响,一些重要论者如李锳、方东树、李畯、林昌彝等论七绝压卷,基本上复述着二人的说法。
唐诗七律、七绝压卷作品的论争,构成了明清时期诗学实践的重要组成。它们围绕着一个特殊的主题在两个不同的论域中同步地展开,通过相似的趋向与进程,向后人揭示了两个重要诗学真相:第一,诗歌的理想审美及其价值类型存在着“一”向“多”的演替。这一过程以晚明胡震亨、钟惺为界,此前的“后七子”及其影响下的诗坛多推崇一种“孤篇压卷”的范式,此后则转向了一种集合式的多样审美。这种演变给文学史带来的最大冲击是“多元”对“一尊”的解构,特别是破除了自“前七子”以来固化与绝对化了的“盛唐”范式及其价值评估体系。需要指出的是,在向“多”迈进的过程中,胡震亨、钟惺等晚明诗人虽然开风气之先,但他们所追求的“多”,与王士禛、沈德潜、恒仁等清代论者实有本质不同。前者认为诗歌“压卷”在“求佳”,佳者自多,不必取宗一篇。但问题是,当他们将衡量“佳”的标准,分别归结为各人所持的“格调”诗说与“幽情单绪”的诗学形态时,则这种“多”,不过成为同类诗歌简单叠加的同义词,虽然数量无限,但艺术本质则纯然单一。反观王士禛、沈德潜、恒仁等则不同,他们所构拟的压卷集合,既有数量上的扩增,又包括了不同时代风格(盛唐、中唐、晚唐)的加入,尤为可贵的是,在价值选择上,亦多突破个人偏好,容受了各种异己的类型。如王士禛主神韵而兼采王之涣的“雄浑”、李商隐的“婉丽”,沈德潜重格调而包容李白的“飘逸”、郑谷的“风韵”,便都是明证。个人偏好与门户之见的消解,使得清人的压卷,朝向了一种真正开放、多元的审美。
第二,视阅读为价值建构的重要力量。王士禛、沈德潜等人将异己趣味与个人审美并重,置于同一个压卷集合中,既显示了一种开放、包容的胸怀,也表明了在诗歌价值的建构上,他们对不同读者、论者选择权利与能力的承认。事实上,在清代的诗学语境中,不仅每一位阅读主体可以根据自我性情、喜好、知识结构的不同,建立“独赏”的诗歌体系,即同一主体经历的不同阅读情境,亦被视为影响诗歌价值构造的重要因素。如清初吴乔在批评钟惺、谭元春的压卷观时,便开宗明义地提出:“诗对境当情,即堪压卷。”何谓“对境当情”?吴氏以自己个人经历为例,作了一番生动而详细的演示:“余于长途驴背困顿无聊中,偶吟韩琮诗云‘秦川如画渭如丝,去国还乡一望时。公子王孙莫来好,岭花多是断肠枝。’对境当情,真足压卷。癸卯再入京师,旧馆翁以事谪辽左,余过其故第,偶吟王涣诗云‘陈宫兴废事难期,三阁空余绿草基。狎客沦亡丽华死,他年江令独来时。’道尽宾主情境,泣下沾巾,真足压卷。又于闽南道上,吟唐人诗曰‘北畔是山南畔海,祇堪图画不堪行。’又足压卷。”(《围炉诗话》卷六)可见,诗歌价值如何,不仅与作品本身的艺术构成有关,它被何者阅读,以及在何种情况下阅读,都已成为越来越重要的决定力量。
综上而言,在明清诗学复古的风气中,诗家通过唐诗七律、七绝压卷作品的论争,一方面以集合突破单一,建立起多元审美的诗学格局。另一方面,又引领批评转向阅读的视点,发掘其价值建构与再造的潜能。二者合力,共同开拓了明清诗歌价值学的内涵与体系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7月21日 13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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